虚土中的睡眠( 二 )


每个夜晚都有一个醒着的人守着村子 。他眼睁睁看着人一个个走光,房子空了,路空了,田里的庄稼空了 。人们走到各自的遥远处,仿佛义无返顾,又把一切留在村里 。
醒着的人,看见一场一场的梦把人带向远处,他自己坐在房顶,背靠一截渐渐变凉的黑烟囱 。每个路口都被月光照亮,每棵树上的叶子都泛着荧荧青光 。那样的夜晚,那样的年月,我从老奇台回来 。
我想把他抱到沙枣树下,把我睡觉的那片炕腾出来,我已经瞌睡得不行了,又担心他的梦回来找不到他,把我当成他的身体,那样我就有两场梦 。而被我抱到沙枣树下的那个人,因为梦一直没回来,便一直不能醒来,一夜一夜的睡下去,我带着他的梦醒来睡着,我将被两场不一样的梦拖累死 。
梦是认地方的 。在车上睡着的人,梦会记住车和路 。睡梦中被人抱走的孩子,多少年后自己找回来,他不记得父母家人,不记得自己的姓,但他认得自己的梦,那些梦一直在他当年睡着的地方,等着他 。
夜里丢了孩子的人,把孩子睡觉的地方原样保留着,枕头不动,被褥不动,炕头的鞋不动,多少多少年后,一个人经过村庄,一眼认出星星一样悬在房顶的梦,他会停住,已经不认识院子,不认识房门,不认识那张炕,但他会直端端走进去,睡在那个枕头上 。
从那时起,我知道村庄的夜晚生长另一些粮食,它们单独生长,养活夜晚醒来的人 。守夜人的粮食也长在夜里,被月光普照,在星光中吸收水份营养 。他们不再要村里供养,村里也养不起他们 。除了繁衍成大户人家的守夜人,还有多少人生活在夜晚,没人知道 。夜里我们的路空闲,麦场空闲,农具和车空闲 。有人用我们闲置的铁锨,在黑暗中挖地 。穿我们脱在炕头的鞋,在无人的路上,来回走,留下我们的脚印 。拿我们的镰刀割麦子,一车车麦子拉到空闲的场上,铺开,碾扎,扬场,麦粒落地的声音碎碎的拌在风声里,听不见 。
天亮后麦场干干净净,麦子不见,麦草不见,飘远的麦以不见 。只有农具加倍的开始磨损 。
那个晚上,我好像就睡在村里 。哪都没去 。我只是看见我从远处回来,被一渠水挡住 。我安安静静,没有喊一声,也没起身,提一盏灯走出去 。我的记忆在那一刻中断了 。以后我去了哪里,回到哪个村庄,我记不清了 。我老了以后,时常靠在墙根,晒着太阳,想不清曾经的哪一种生活,使我变成现在的样子 。我的腿是在梦中跑老的还是现实的一件小事把腿跑坏了 。我真正的生活我从来没有看见过 。
她醒来时我正在做梦,她喊我,摇我的肩膀和头 。我隐约听见她的喊声,急急的往回赶,多少年的路啊,眼看就到了,看见房子、院门和窗户,看见门里的人影 。突然的,大渠上的桥断了,水黑黑的往远处流 。多少年前一个夜晚,我被它挡住,好像挡住的不是我,我那时正睡在村里,应该40岁了,我在等我的孩子回来,我睡一阵醒一阵,想不清自己有几个孩子,好像总有一个没回来,我听见他的脚步声,在路上,在村巷里走,他没有玩够,还是记不起家了 。我出去寻找时村里村外的路上只有月光,墙头树梢也是月光 。星星静静的 。我不敢喊,我回去睡下时,那个脚步声移到村外的荒野,步子小小的,像一个五岁孩子的脚步 。
我在荒野上拾了一个女人,她睡在青草中,看样子睡了很久了 。我没想惊醒她 。到处是睡着的人,路上,房顶,草垛,还有庄稼地里 。到处是人的梦,粘粘糊糊 。我撇开路,向荒野中走,我想离开村子,到稍远些的星光下透透气,依旧没走过去 。我被睡在青草中的一个女人挡住 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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