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家年俗中的禁忌,除了言语上、治病驱邪上,可谓多多,三天三夜也讲不完道不明 。
譬如,逢年过节,切忌争吵,更不能流泪,否则会坏了一年的时运 。诸君或许不信,但是我本人的亲身经历,让我对此深信不疑 。
1986年春节,为了备战研究生考试,我留在大学校园,没有回家过年 。除夕之夜,零点时分,寝室外面鞭炮大作,我蜷缩在床上,想起奶奶、父亲、弟弟、妹妹,想起自己孑然一身,悲从中来,用被子盖着头大哭了一场 。正是这一哭,让我在1986年的毕业实习中犯了严重的自由化错误,不仅实习成绩是零,毕业时只领取了肄业证,直到工作一年后由我供职的学院党委出具“我是一名可以改造好的青年”的一纸证明,才领回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 。不仅没有毕业证书,而且取消了我的研究生资格 。要知道,当年的研究生考试,我的专业课名列第一,总分比第二名高出30多分 。因为毕业实习的过错,近在咫尺的研究生失之交臂,不过有同学坦言,正因为有研究生资格抵挡一阵,否则我可能会被除名返乡务农,人生道路从此改写 。尽管如此,名列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82级十大学习标兵的我,毕业分配只能降格以求,我甚至做好了到西藏、新疆工作的心理准备,最终所幸分到了我省的一所成人教育学院中文系 。经历过这一“人生哲学第一课”的严酷教训,我更加深知:过年时一定要开心快乐,切不可伤心落泪,哪怕是有泪也要咽到心里,过了年再大放一次哭声 。
另一个禁忌就是初一至初三时不能挑水,必须在年三十那天将一水缸水挑得满满,初四时再去挑水时,需在井边烧纸拜谢,以示饮水思源 。
我们家在山坳里,水井则在另一座山的下面,要挑一担水,需翻越一个山坡,再走一段田埂,少说也有一里路 。在我们兄弟几个年幼之时,每年挑水的重活都是父亲一人的重责 。当我上大学回乡过年那三年,我年轻力壮,自然从父亲手中接过扁担和水桶,在年三十的下午自觉担承起挑水的挑夫 。虽然一担水压得我步履趔趄,额上沁满了汗,当一缸水挑满,我的心里却乐开了花 。
家乡的年,虽然时间长,虽然有禁忌,但是最快乐最美好的,还是口腹之乐 。祖辈、父辈的大人们总是对我耳提面命:“人是铁,饭是钢,一顿不吃饿得慌”、“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” 。从懂事时起,到小学到高中,我最深刻的最鲜明的记忆,就是忍饥挨饿,三根肠子空着两条半、饿得前胸贴后背,这不是文学语言的夸张,是赤裸裸的人生况味 。我上高中时,每周回家一次,为的是回家带粮食和咸菜 。家有存粮,我便于凌晨四五时,背上20多斤的稻米和一包袱咸菜,启程出发,踏上返校的20多里的山路 。若家中无粮,只能空手而去 。每次背着稻米、咸菜走到山顶,老奶奶都追上我,从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袱里,拿出几元钱,让我在校时吃顿饱饭 。我噙着眼泪走入到黑森森的山林中,一路上大声唱着《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》,一直走到学校,天才放亮 。在这样的饥馑年代,何以吃饱,唯有过年,因此对年的期盼,自然远胜于当今的丰衣足食时代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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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乡过年,最让人回味的,莫过于杀年猪打糍粑,实际上,对于每户农家,杀年猪和打糍粑一般是同步进行,所以,判定一个家庭是不是进入过年模式,是不是走入“过年时刻表”,也就从杀年猪打糍粑开始 。记得每年开春,父母便算计着筹钱买只猪娃,精心喂养,过年时能杀头年猪,因为那时,判断一个家庭的年景、家境,主要的标尺是否杀一头年猪,谁家杀一头年猪,谁家就是富裕人家,就能赢得四乡八村的尊敬 。在我小时候,由于我家兄弟姐妹多且幼,皆不是劳动力,我们家在村里是最赤贫的,能杀年猪的年份并不多,不过好在杀年猪是全村的集体狂欢,一家杀猪,在家门口垒个大锅,将猪肉、猪血、粉条炖上一大锅,全村老少都可以来大吃一顿“猪放子汤” 。有生之年,搜索枯肠,我认为天下第一美味就是这顿全村人共享的“猪放子汤”,一家杀猪,全村飘满了肉香,香气四溢,年味也就从唇齿间流淌出来 。记得上高一时,我姨兄家杀了年猪,他从家中偷出一块肉,拎到学校,我们几人一见状,跑到粮管所里用柴火将这一块肉煮熟,又蒸了一大锅饭,每人吃得肚皮圆,嘴边流着油 。这种体验和场景,现在说起,年轻人或许以为是天方夜谭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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